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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:走出太阳山(2)

工品易达2022-11-03焊条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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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歌:枯枝再见

【作者简介】陈国兵,1970年出生,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。毕业后做过公务员,在基层做过下派干部,1998年辞职下海经商,2002年来到成都。喜欢文学,业余时间爱好写作。现任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。

【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】

魏蜀军独自躺在河边的鹅卵石上,听流水潺潺,风声怒号。河岸上的芦苇,一会儿东倒西歪,一会儿又站得整整齐齐的。芦苇花在天空中飞舞。偶尔飘落到魏蜀军的身上,脸上和嘴巴上。几只水鸟正煽动着翅膀,悬停在哗啦啦的流水上面,双眸圆睁,紧盯着水下自由嬉戏的鱼儿。他无法动弹。他闭上眼睛。迷迷糊糊地想着美边大院子里的每一个人。突然,他听到了声音。远处有人在大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。他急切地睁开双眼,竖起耳朵,偱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听。他心头一阵高兴。应该是他们。郑良、徐伟、毛狗和铁娃儿他们。原来他们几个也在到处寻找自己。

他清了清喉咙,想喊几声,但喊不出来。他把舌头伸出来,在嘴唇上舔了舔,润了润,再一次憋足劲儿,终于发出了点儿声响:郑良—!

魏—蜀—军—!

郑良!。

他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。微弱得立即被身边哗哗哗哗流水的响声盖过。郑良一行人根本就听不见。

他心头十分的急。他得想出办法,让他们找到自己。不然,自己会一直躺在这里,腿上的伤口会溃烂,尤其被虫虫蚂蚁啃噬后,很快就会感染。他伸手捡了一块鹅卵石,朝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抛了过去。鹅卵石跌落在芦苇地里发出哗哗哗的声响,那声音随着河水欢快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,消失在明月江的上空,无影无踪。

他们还是没有听到,依然在大声地呼唤着魏蜀军的名字,脚步声也离他越来越远了。

他停止了扔鹅卵石。开始静静地辨别他们离自己的距离。他冷静地分析了一下,决定不再扔鹅卵石,而是又摸了一块较大的石头,开始使劲儿地砸旁边的一块鹅卵石,这样发出的声音就比先前的声音大多了。

一直在寻找魏蜀军的郑良突然用手拦住徐伟和毛狗,吃惊地喊道:停!大家别动!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?

毛狗说:没有听到啊?

徐伟说:好像是鱼儿跳上岸的声音。

郑良说:大家不要出声,再仔细听听看。

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。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在听。这时,魏蜀军也停止了敲击,他也在辨别他们几个听到石头撞击的声音了没有。他感觉他们没有出声,又抓起石头,使劲儿地砸了起来。石头发出嘭——嘭——嘭——的声响。

郑良说:是砸鹅卵石的声音?

毛狗也说:我也听到了,是砸石头的声音。

徐伟点头道:嗯,是砸鹅卵石的声音。

郑良拉上他们两个,说:走,就这个方向,过去看看!

他们三个人迅速掰开面前的芦苇,抄近道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奔去。茂密的芦苇的叶子,叶片锋利,在郑良、毛狗和徐伟三个人的手臂上,脖子上和脸上划出了一道道细密的划痕,划痕的伤口处还渗出了一条条红红的血迹。

他们顾不得芦苇划伤的疼痛,都低着头,猫着腰,径直钻到了魏蜀军躺着的河滩边儿上。蜀军,终于找到你了啊!。三人的头刚一钻出芦苇丛,远远地便看见一个人躺在河边的浅滩上,头和身子平躺在河滩的鹅卵石上,两条腿还泡在水里面,衣服还基本上完好,可是两条裤腿已经被撕破,一条腿被河水里的一根水草死死地缠住,另一条裤腿布在流速缓慢的清澈的河水中上下起伏着,飘舞着,摇摆着。

魏蜀军也看到了郑良。他向他们举了举手臂,吃力地想说点儿什么,但仍然发不出声来。

郑良说:好了好了,你不用说话。终于找到你了,把我们都吓惨了。那个龟儿子张老板儿,看我们今后怎么去收拾他!

痛不痛?还能不能站起来?毛狗和徐伟两个也蹲下了身子,轻声地问道。小腿断了?他们俩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凸起的两条小腿肚子,然后用手撕下已经破裂开叉的裤腿,使劲儿地在两条小腿肚上骨头凸起的地方包扎了好几圈。三个人才小心翼翼地轮换着背着魏蜀军,向通州县城方向慢慢地走去。

你们怎么样?受伤了没有?魏蜀军趴在郑良的肩上,用微弱的声音问道。

郑良说:我们跑得快,身上只有点儿小擦伤,不碍事的。

哦,那就好。我还一直担心着你们呢!所以才一直冲在最前面。那个狗日的张老板儿,等我把伤养好了,老子一定要杀光他全家!

毛狗说:先莫说气话了。早点儿把伤养好了再说。

对头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!郑良边走边喘着粗气回答道。

他们把他背到公路边上,远处来了一辆运煤路过的拖拉机,大家凑了身上的零钱,给司机买了一包大前门牌香烟,司机才答应顺便捎上受伤的魏蜀军,其余人只得一路小跑地跟着。

他们把他送进了通州县城边边儿上的一个私人小诊所,大家凑足了一百多块钱,给他交了治疗费,然后轮流来诊所照料他。轮不到的,就回工地上班去了。

包工头张书超找了一伙人狠狠地揍了魏蜀军一顿后。他想老子好心好意把你龟儿子从农村带出来,大家都本乡本土的,都住在一个公社,中间就隔了一条河而已,欠你点儿钱又不是不给你,成天跟老子过意不去,带着一伙人追得老子都无处藏身。他在心里骂道:这算什么嘛?在通州,哪个包工头不差工人的钱呢?哪个工人做完活路就能全部领到工资的呢?哦,要月月兑现?那你们有本事就去坐办公室?我听说连机关单位好像也不是每月都能够兑现的,更何况我辛辛苦苦赚点儿钱,甲方还东拖一点儿西切一点儿走。本来是一块肥肉的,最后拿到我手上时不也成了一块排骨嘛。不当老板儿的,还真不知道做老板的苦楚呢?!

张书超越想越气愤。他恨不得魏蜀军就在他眼前,他再狠狠地踹他几脚,好消解心头的怒火。

在包工头张书超看来,自己还是十分对得住魏蜀军的。魏蜀军初中没读完就跟了郑富贵学手艺,做了他的徒弟。后来才认识了张书超。当时,张老板儿可是美边远近闻名的大老板。公社成立基建队的时候,张书超毛遂自荐当了基建队队长,因为他家过去有一个土砖窑。他在窑场里烧过砖。还打过石头。他像牯牛一样结实的身体,浑身是劲儿,一身蛮力,无处发泄。他对怎样修房子也亲自参与过,尤其是在那个年代,在农村稍微有点儿手艺的人,都被乡亲们叫着匠人。张书超自认为手艺好,便自己给自己封了个‘七级匠人’。七级匠人是当时匠人中级别最高的。所以当公社刚刚酝酿要成立基建队的时候,他就日思夜想天天跑公社,还跑乡长家里去帮忙修修灶台,砌砌猪圈,并上房翻翻瓦,补补檩子什么的,讨得乡长夫人的喜欢后,乡长夫人成天在乡长面前吹耳边风。就这样,张书超顺理成章地成了乡基建队第一任队长。

乡基建队由乡长提名的几个人共同组成。乡长的亲舅子也被安排在基建队做了副队长。虽然说是副队长,但基本上是跟队长平起平坐的人。有时候,乡政府要修个食堂或者要维修一下哪所学校什么的,当然就由副队长亲自带队去做。时间长了,张书超这个基建队长也就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施工员,或者说有时候连施工员都不如。

乡基建队长干不下去了,张书超便重新拉起了几个兄弟伙,加入了邻乡的一个基建队,跟了别人进了城。他们干的第一个工程便是给通州县政府机关家属院搞维修,要把过去家家户户的木门木窗全部换成钢门窗。

木门改成钢门。木窗改成钢窗。这工程看上去十分简单,可对于那个年代的基建队来说,还真是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。怎么改?旧的木门木窗户倒很好取下来,因为那个时候的木匠很多,都是能工巧匠。但要把院坝里堆成山的钢材,全部加工成方方正正、标标准准的钢门窗的话,基建队里是暂时找不出这样的人的。

张书超冥思苦想,又不想放弃这到手的工程,自己又在通州政府办公室主任那里满口承诺了‘绝对没有问题!’的。既然海口已经夸出去了,也不能中途自己放一个软屁吧?没办法,他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那个烫手的活儿。

要把钢材加工成钢门窗,就需要一个电焊工人。这到哪里去找呢?他对围着他的一群工人问:有谁知道会电焊技术的人?

工人们都摇头说:不知道!

他沉思片刻,对大家说:听好了!大家都回去打听打听,看亲戚朋友中有没有懂点儿的。有的话就给我说,工资给高点儿都可以。

一个工人笑着问:找到了,要给我们买包烟抽哦?

一包烟算个球啊?你要是真找来了,老子给你奖一条大前门香烟,怎么样?张书超说。

工人们都笑嘻嘻地喊道:龟儿子莫豁我哟?不会水了我们吧?

张书超回答道:水了你们,我不是人,我还要靠大家给我做事得嘛?!

他给工人悬了赏。没过几天,就有一个人来找到张书超。他说:张老板,我认识一个人,这个人以前当过兵,听他自己以前说过,他在部队养过猪,剃过头,还当过电焊工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吹牛皮的?

张书超听后,立即从工棚里坐了起来,问:是哪个?还不给老子叫来?管球他是不是电焊工,只要懂点儿都行吧!

工人问:总得先给我一点儿辛苦费呀?

张书超立即掏出一包烟,从里面倒了几根出来,装进自己的荷包里,然后把剩下的半包香烟全部扔给了那个工人,说:路上抽,人带回来后,请你一起下馆子,吃烧腊肉。

要得,我今天就走路回去,后天回来。这一去一回,要耽搁两天哦?你总得要给我记两个工吧?工人问道。

我的先人板板啊,给你算一个工好不好呢?你一去一回,路上还不是在耍?而且,回家还住了一晚上,顺便跟老婆亲热亲热了,一举多得呀?就这样,给你记一个工!快走,快走,快走吧!他像赶鸭子一样催促着那人赶快回去叫人来。

那个工人便是郑富贵家的远房亲戚。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,才走到郑富贵的家。那个时候,郑良刚刚要小学毕业,他还根本不知道父亲究竟会些什么手艺。在他的心目中,父亲除了会干农活外,还会给几个儿子理发。

表叔,跟我一起进城,上次听你说你会电焊活儿?工人边洗脸边对着郑富贵说。

会呀?但我不进城了。正富贵回答道。

为什么不进城?

不好找事做。还找不到地方住。上次我一个人进城,把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不说,还在别人屋檐下睡了几个晚上,差点儿讨口回来呢。那滋味儿很不好受的。郑富贵一边裹着叶子烟,一边对来人说。

表叔,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。跟我去吧。工地上包吃包住呢!

还包吃包住?有这样的事儿吗?那如果没有工程做了,也还包吃包住吗?

那当然啦!我们老板关系广,工程多得很。他这辈子呀,有做不完的活路哦。

可是,我只是跟部队的电焊工打过下手?郑富贵这才开始说老实话。

没关系的,至少你还近距离的看过的嘛!我们这些人连电焊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呢?赶快收拾东西,明天跟我一起走。

好嘛,我跟我婆娘商量一下,看他同不同意我去嘛,屋里现在又有这么多的农活。

莫犹豫了,大趋势啊!农民出去挣点儿现钱回来花!你家地里就不需要买农药化肥呀?买那玩意儿是要花银子的呢!

亲戚说完,站起身来就要走。

郑富贵问道:你往哪里走?喝碗水再走噻?

工人说:表叔,水就不喝了,我还要回趟家,看看婆娘。

郑富贵说:你说的都是真的嘛?那我就不留你了,明天你过来叫我,我们就一起走。干不好我就自己回来!

郑富贵就这样第二次被自家亲戚给带进了城。他见到张书超时,张老板正和一群工人蹲在水泥板上玩扑克。领他来的那个工人站在张书超的背后,笑嘻嘻地说:我把人给你带来了。

张书超抬头看了看,说:是你哟,我还以为是哪个人呢?你真的会烧电焊?原来几年前张书超被关在乡政府坐学习班的时候,郑富贵也在坐学习班。他们俩居然是学习班儿的同学。

那个时候的所谓学习班,其实就是批斗班。乡政府把那些思想和行为跟生产队格格不入的人,或抓或骗,弄到乡政府会议室,把门一关,由上级派来的人轮番讲话,讲话的过程中如果有人反抗就会挨打。期间要背诵毛主席语录。要把自己的思想彻底进行清算。要写检查。严重的还要在乡广播站向全乡人民作检讨。当然,坐学习班的人每天还要给乡政府交生活费和各种各样的罚款。没有钱交就由乡政府组织人去家里挑谷子。说是去挑谷子,其实是去抢!因为那个时候,也没有哪户人家里存有多少谷子。乡政府的人去抢谷子的时候,还会遇到一家大小的顽强阻挠,有的还会跟他们拼命!

用现在的时髦话说,他们两个在那个年代是思想比较‘跳’的那种人。

张书超扔掉手中的扑克,站了起来,冲着郑富贵说:走,去工地上看看。

他边走问道:走累了吧?晚上请你喝烧酒?

郑富贵回答说:我不喝酒。电焊机在哪里?

张书超问:什么电焊机?长什么样儿?

郑富贵说:就一个四四方方的铁坨坨,里面全是铜丝缠绕起来的,外面有个铁壳壳,两边可以接电线。

张书超说:那是什么玩意儿啊?买得到不呢?

郑富贵说:应该有卖的吧?去县五金公司看看。那里应该有。

两个人又去了一趟政府家属院,看了看那堆钢材后,便急急忙忙地边问路边向县五金公司走去。当晚,他们俩就在县五金公司订购了一台电焊机,五金公司的人说要等一个礼拜才可以送货。

这可把张书超给急坏了。他对五金公司的人说:兄弟,你能不能提前几天送货呢?

五金公司的销售人员头也没抬,只用手向上推了推黑边框眼镜,瓮声瓮气地问道:你谁呀?这么大的口气?老子可卖不卖。不卖给你,照常给老子发工资。

张书超听后,满脸堆笑地说:不是催你!不是催你!是县政府家属院改造门窗工程,急需一台电焊机呀!来,兄弟,抽一支烟吧!

销售人员用手推开张书超递过去的香烟。自己掏出一包红塔山牌香烟,从里面掏了一支,摸出火柴盒,点燃了,嘴里吐了一串烟圈儿,才对张书超说:县政府家属院改造?老子才不管是哪里要改造呢。信不信,我马上把订金退给你?老子不想卖了!

张书超从销售人员的眼中看到了傲慢。他立即笑着对他赔了个不是,说:对不起,同志!你慢慢抽烟!慢慢抽烟!他在他柜台前连鞠了几个躬,算是给他消了气。

回到工地上,张书超给郑富贵找了个地方,用手指了指,说:把铺盖就放在这里吧。去工地上拽几块木枋枋过来,下面垫几块砖头,铺山枯草,枯草上面铺上席子,就是你以后的床了。

郑富贵说:呵呵,这个我懂。在学习班时,不也是睡地铺吗?难道你不记得了?

张书超拍了拍脑袋,哈哈哈大笑了起来,说:我都差点儿搞忘了,咱俩还是同学啊。

郑富贵开始去找木枋去了。他要赶在天黑之前,搭好自己晚上睡觉的地铺。打地铺是所有农民工晚上睡觉的一种方式。地铺就是在工地空旷的地方,用石棉瓦或者竹席子围一下,遮一下,再在里面用砖块儿或者木枋垫一下,到附近去抱一捆干草垫在砖块或者木枋上面,干草上铺上竹席子,就成了工人们晚上睡觉的床铺了。通常情况下,一个棚子里面要住上几个人,甚至十几个人。地铺里面没有厕所,也不能烧水煮饭。工人们要上厕所的话,就得单独在地铺的旁边另行搭建一个简易的棚。在棚里面挖一个土坑,土坑上面搭两块木板,就成了一个厕所。当然,工人的厕所里面是十分脏的。蚊子、苍蝇和老鼠,加上浓浓的口痰以及到处乱飞的开屁股用的草纸或者烟盒纸,让进厕所的人,无处下脚。

郑富贵放下行李,到工地外面的坝子里找了几块砖头,在四角垫了垫,又拽来了几块木枋枋架在上面,木枋上面垫了厚厚一层谷草。他出来时忘了带席子,于是他就只得把铺盖直接放在谷草上面,做成了地铺。当晚,他就睡在谷草上面。还觉得蛮舒服。

张书超见他还睡在谷草上面,就笑嘻嘻地说:你习惯了?

习惯了!郑富贵回答道,顺便递给了张书超一根自己裹好的叶子烟。

他们俩在公社坐学习班儿的时候,晚上就是睡在谷草上面的。学习班的人大家都挤在一起睡,翻一次身就会发出哗哗哗哗的谷草的声音。学习班一个接一个地开办,来学习班儿接受思想改造的人也一泼接一泼地来来去去。他们都睡在那间用会议室铺上谷草就成了学员寝室的地方,谷草基本上没有换过。时间久了,谷草堆里就长满了成群的虱子跳蚤,在每一个人身上亲来亲去。

郑富贵安顿好自己睡觉的地方,便跟随包工头张书超去了解钢门窗的做法。

郑富贵问:有没有图纸?

张书超说:有个卵子,你想得天真啊!还给你图纸?

郑富贵说:在我们部队,随便焊接个什么东西,都得先画一张图纸。尤其是维修那些大炮、机枪和步枪什么的,都要事先去后勤部翻看图纸。在一大堆图纸里找啊找啊,找不到图纸上面就坚决不准维修。

张书超笑着问道:呵呵,我还以为你是吹牛皮的哟,你还真在部队干过电焊工啊?

郑富贵其实就是吹牛皮的。他在部队看到过后勤人员怎样维修营房的推土车、汽车棚和锅炉房,也根本没有维修过机枪和大炮。而他跟着部队几个老电焊工屁股后面帮忙拉过电线,拖过电焊机,连焊枪都没有摸过。

他在张书超面前吹牛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对自己产生敬佩感,免得小瞧了自己。他想,好歹自己也是一个有手艺的人,你娃儿自己给自己封为七级匠人。那我这电焊技术应该比你那七级匠人至少还要高一级吧。反正那个年代所有的人都很诚实。所有的人又都不诚实。因为大家说过的话都无从去考证。

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裹着叶子烟,一边笑着对张书超说:那还有假吗?俺们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。别人扛着机关枪。咱们连队就扛着电焊枪。等战争一打响啊,那些被美国鬼子炸得七零八落的大炮、步枪、机关枪等所有的武器,都得交给咱们班的人上去维修。有一次,敌人一颗手榴弹‘嗖’的一声就落在了我的脚尖前。说时迟那时快,我飞起一脚像踢足球一样把手榴弹踢到了空中,然后一个饿虎扑食就把班长死死地压在了我的身下。手榴弹在空中像放礼花一样炸开了花。连里事后还给我记了功呢。

张书超双手拖着下巴,听得入神,赶忙问:给你记了几等功?

郑富贵巴了几口叶子烟,咳嗽了几声,往远处吐了一口痰,用鞋底使劲把那口痰在地上踩了踩,搓了搓,然后说:当然是一等功噻!我是用性命保护了班长啊。我家里还有一把三角刺刀和一块大大的军功章哦。

张书超半信半疑地问道:你怕是吹牛的吧?得了一等功的人,回来还不给你安排个好工作?

郑富贵嘴巴一瘪,说:工作,叫我坐机关啊?我才瞧不起呢!上级要安排我到通州公安局当局长。我没答应。我主动要求回家种田!还是干农活自在。

张书超说:公安局长?你都不愿意当啊?你也太牛了嘛!我不相信。

郑富贵知道自己这牛皮是吹大了点儿,但他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小声地说了句:还不是因为家里有几张嘴巴,每天要吃的啊!单位上能给你发几个卵子钱?听说工资仅够养活一个人。

来哟,莫吹闲农门阵了哦。我在地上给你画一画钢门窗的图纸。尺寸你根据每家每户的门窗洞,自己用钢卷尺去量,量好后等电焊机一回来,先焊接一户人的出来,再找李县长过来看看,要得的话就这样去做。

张书超顺手捡来一片瓦块,就在地上开始画了起来。他画了一道入户门的样式,并标上了尺寸。又画了一道钢窗的样式,同样也标上了尺寸。

他扔给郑富贵一个用旧了的钢卷尺,让他先认真琢磨琢磨,自己则站起身来,向那群打扑克的人走去。

郑富贵算得上是中国第一代农民工进城了。在他们的眼里,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简单。没有风险意识,没有质量意识,没有安全意识。更没有劳动关系。在他们看来,只要有活干,干完活儿老板能给钱,拿到钱就急着要走上百里山路赶回家,顺带捎点儿卤肉、糖果、花布和盐巴,给孩子和家里人一个惊喜。自己则省吃俭用,从不进馆子,从不买新衣服。生病了从不进医院。可是,在他们的身上,那种长期缺钱,长期贫穷,长期被压抑和渴望自由的内心,正慢慢地向外释放。一种简单的市场经济意识,正悄悄地在他们的大脑里萌芽。

郑富贵在工地上闲着无事,他便天天走路去县五金公司,看电焊机回来了没有。每一次,他就只站在柜台前,向里面望一望就走。他不敢问,因为柜台里面的所有的人对外面的人都紧绷着脸。女人们边打毛衣边聊着天。男人们则一手拿着报纸,另一只手抠着鼻子。大家都翘着二郎腿在闲聊。有说有笑的。他们对柜台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,都不关心,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。就像上次那个销售人员说的那样,公司卖什么,卖多少都与营业员无关。那个时候,还没有听说哪个公司哪个单位亏损的。计划经济时代,一切都是计划着来的。根本就没有人去费那个心思考虑亏赚的问题。

终于拿到电焊机的那天,张书超带了一群工人早就迫不及待地围在郑富贵的身边,他们都期待着第一个钢门窗的诞生。

郑富贵没有多少文化,电焊机的说明书根本就看不懂。他只按照说明书上面弯七拐八的电路图,一根一根地去接电线。他先按照‘+’号和‘-’号接了两根线,再拿出焊枪随便接在了电焊机的另一头两个接线柱上面。抽闸刀!他喊了一声。

电焊机半天没有反应。张书超急了,对着远处楼梯间那个工人喊了声日你妈,叫你向上抽闸刀!

工人也回答道:我日你妈!闸刀抽上去了的!

张书超急了:抽上去了,怎么没有反应呢?他急得围着电焊机转了三圈。郑富贵也站起身来,跟着转了几圈。他蹲下来用手摸,再用耳朵听。他伸手摸了一下电焊机的外壳,手麻了一下。立即嚷道:有电!

大家听他喊了一声有电。人群便像鸭子一样,往后退了一步。然后,大家又站在原地看起热闹来。

张书超对郑富贵说:有电就拿根焊条来试一试嘛?

郑富贵接过焊条,夹在焊枪上面,使劲儿在一块钢材上面咚咚咚的点了几下。焊条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。他自言自语道:是不是电焊机有问题哟?他急得满头大汗。

这时,张书超站起身来,破口骂道:龟儿子,五金公司不可能卖了个歪货给我们嘛?老子找他去?

郑富贵又跑到楼梯间,看了看电闸和闸刀上面的铜丝。原本应该用可以融化的保险丝的。工人为了打简省,便直接用铜丝代替了保险丝。但这根本就不影响电流的输送。他知道不是闸刀这边的问题。他重又跑回到电焊机旁边,按照说明书上画的接线方法,把电焊机移动了一个方向,再按照说明书上摆的位置放好,开始一根一根地去接电线。刚接完最后一根电线,闸刀往上一抽,电焊机便‘吱吱吱吱’地叫了起来。他高兴地喊:好了好了,可以用了!是电线接反了!

张书超站在旁边,用手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,笑着骂道:狗日的,你吓老子一跳。原来你也没有用过嗦?

郑富贵抬起头,嘿嘿嘿地憨笑了几下,便躬身抓起了还夹了根电焊条的焊枪在钢材上随便点了几下,一道刺眼的亮闪闪的焊花,从焊条底端蹦了出来,吓得他握焊枪的手向上一扬,把焊枪和焊条都丢在了地上。

张书超和围观的一群工友都嘿嘿地傻笑了起来。他们笑他们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了比烟花还好看十几倍的工业焊花。他们还笑那个点燃焊花的郑富贵受惊吓后笨拙的样子。

郑富贵再次捡起焊枪和焊条,夹好后,重新蹲下身子,握紧焊把,专心地再一次在钢材上点了起来。这一次,他手握焊枪,点在同一个点上,焊条顿时发出更加强烈的光亮。‘兹—兹兹兹—’,焊花四射,焊机轰鸣。工友们比先前更加靠近了一步,全都围在郑富贵的身边,有说有笑地议论着那怪玩意儿。他们觉得奇怪,怎么就那么一根不起眼儿的东西,和铁碰到一起,就发出这么好看的礼花出来呢?

其中有一个工人说:今年过年我买几根回去,用这个当礼花放!张书超笑着说:那你龟儿子还得买一台电焊机回去!。

那个工人嘴硬,继续说道:买就买,大不了花我半年的劳力钱!大家都笑了:哈哈哈!

郑富贵搞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,那就是烧电焊得一定要买一个专门的防护面罩。他没有戴面罩,而是闭上眼睛,独自在那里瞎鼓捣。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工友们也根本不懂得这些常识。电焊条发出的强光是不能肉眼去观看的。要看也必须得戴上防护面罩。或者至少也应戴上一副墨镜。尤其是包工头张书超,还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边说边欣赏自己的伟大杰作。这是他有生以来,购买的第一台现代化工业设备,和聘请的第一位技术工人。他内心感到十分的自豪。

那天晚上,所有观看过电焊礼花的人都在喊眼睛睁不开,痛。痛得最为厉害的,当然是郑富贵和张书超了。而且郑富贵的脸上额头上脖子上都红红的,像是被开水烫伤过。第二天就开始脱皮。郑富贵躺在床上,额头和眼睛上铺了一根打湿了的毛巾,嘴巴里不停地‘哎哟—哎哟—’地叫着。他实在是太难受了。

包工头张书超也躺在工棚里面,不停地用手揉搓着两只眼睛。他的双眼红得像兔子的眼睛,还不断地流泪。他听到郑富贵‘哎哟哎哟’的叫喊声,便笑了起来。他说:看来你娃儿肯定是哪儿没搞对吧?要不要请一个神婆儿来工地上跳一跳呢?

郑富贵边哎哟哎哟地叫着边回答说:最好再买一只公鸡回来祭一祭。我听说祭完了把肉炒给大家吃,才可以保工地平安的。

张书超问:那么灵验吗?

郑富贵回答说:灵得很哦。快点安排人去买吧!

张书超说:老子马上去买公鸡,喊个人回去,把你们村儿里那个李半仙给叫来,好好收拾一下!

他一只手捂住红红的额头,另一只手搭了个遮阳的姿势,放在眼眶上面,眯缝着眼睛对身边睡着的一个工人喊道:毛狗,你娃儿眼睛没什么问题,马上回去把罗家坝的李半仙给叫过来,我去买一只公鸡,让他来收拾收拾工地。

毛狗揉了揉眼睛说:要得,鸡肉要炒给我们大家吃吗?不要全部被那个半仙给吃了独食!

张书超在毛狗的背上擂了一拳,喊道:你狗日的就晓得吃吃吃!快点儿回去叫李半仙。

毛狗转过身说:人活起有什么用?还不是为了这张嘴巴!他刚走了几步,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地,又退了回来,问道:给我记一个工?

张书超骂道:吃鸡肉就不算工。不吃就给你算一个工。二选一?

毛狗一屁股坐了下去,故意说道:那就算了吧。老子不回去了!

张书骂道:你跟老子反了,是不是?不去拉倒。还有哪个愿意回去叫李半仙的?吃鸡肉不记工。不吃鸡肉的就记一个工?

这时候,另一个躺在床上的工人张九娃爬了起来,说:好嘛,老子回去喊李半仙嘛。给我记一个工,我不吃肉,喝口汤嘛?或者把鸡屁股给我嘛!

张书超笑着说:要得,给你留一个鸡屁股!

毛狗一骨碌就站了起来。他对张九娃儿破口骂道:你龟儿子不是人,光欺负老子是不是?记一个工留一只鸡屁股,这样的好差事,我也愿意回去呢!

张九娃儿也不示弱,猛地站起来说:毛狗,你个狗日的敢再说一遍?看老子不把你嘴巴撕烂!你靠边儿站,我马上就回去,你想怎么样嘛?

毛狗也站起来,抓起身边砌砖用的砖刀,高高地举在头上,大声地喊道:日你妈,你敢过来?老子砍死你!

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了起来。都抓起身边的工具,准备战斗。这时,张书超大声骂道:两个狗日的,都不要争了,鸡肉炒好了都可以吃的,好不好?

听到炒好的鸡肉都可以吃这句话,两个人这才放下了举过头上的武器,像两只泄气的皮球,松弛了下来。张书超走过去对他们俩说:大家都本乡本土的人,打起来多丢面子呀。有本事我们一起对外,别人敢抢我们的活路,咱们就一起上,要不要得呢?他抢过两人手中的砖刀和锄头,扔在墙角落,说:还是毛狗回去吧,你的眼睛没有多大问题,走路快一些。

毛狗这才低下昂着的头,对着张书超和工友们笑了笑,转身走出了工棚。

(图片来自于网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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