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知青往事」戴眼镜的秦木匠
往事拾遗
秦木匠
作者:高峰
秦木匠,高身量儿,挺直的腰杆儿,精瘦的身材,见棱见角的脸庞,浓眉大眼,高鼻梁,不薄不厚的双唇老是紧闭着,两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,带着几分诡异的笑。
秦木匠给人的印象是怪。你乍一看他像个下苦力的,可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,棕色宽边;无冬立夏的永远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,就是下了班也舍不得脱,好像是特喜欢这套工人阶级的标志,其实他算不算工人阶级的一份子还真不好说,因为他只是厂里的临时工。他一开口天南海北世间万事无一不知无所不晓,你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眼前的这个博学多识的人和木匠联系到一起。
秦木匠算得上是心灵手巧,多才多艺,仿佛世上的事情没有他不会的。据说他以前在大学里当过教员,后来在家里糊纸盒,现在在我们工厂里做木匠,临时工木匠,可是机修班有事叫他,他也能搭上手。教员?糊纸盒?木匠?机修工?
秦木匠给人的最深刻印象是有点儿反动,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,老带着几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味道。比如他会把加班加点大干社会主义批评是违反人道,把给科长点烟倒茶说成是狗事巴结趋炎附势,把乱搞男女关系说成是正当生理需要……
我认识秦木匠纯属因为地理位置近的关系,工厂食堂和木工房是隔壁,他是木匠,我是炊事员,出来进去抬头不见低头见。
彼此熟络起来,源自一起偷盗事件。工厂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锤子、钳子、扳手这类工具,因为这些东西哪个班组都有,用旧了、不顺手了、找不着了就报废,去仓库领新的就是了。所以如果有谁顺手从机修班拿走一把锉刀放到了电工室,用过还回来就是,忘了就忘了,机修班自然会去领新的回来,绝对不会追着电工室去要,更不会说电工室偷了什么。可秦木匠不同,他是临时工,干活的家伙什儿是自己带来的,如果丢了,他不能去领一个免费的补上,只能自掏腰包买新的,所以他对那些个工具就格外上心。
一天,他的扳手找不到了,先是翻遍了木工房的每一个角落,没有!问遍了木工班的每一位工友,不知道!秦木匠急眼了,一把扳手两三块钱,顶我两天的薪水,这属于重大盗窃案,谁偷的?偷的不是我秦木匠,是工厂,是打社会主义治安的脸,这还了得,报保卫科!报派出所!保卫科干部虽然觉得秦木匠是小题大做,可既然他不能为丢东西的人领一把免费的回来,就有责任破案。查线索自然是捋着左右邻居和曾经出入过木工房的人,并且具有偷窃工具的需要。
食堂具备综上所有的可能性和动机。当保卫科干部走访到食堂时,我直截了当地回答:是我拿的。
你摊上事了知道吗?保卫干部严肃地对我说。
什么事?我一头雾水。
你拿木工房的扳手干什么?
装煤气罐,食堂的找不到了。我回答得理直气壮。
可秦木匠报了案,说是盗窃。
他那是放屁!我为公家干活,借用厂里的工具,算哪门子盗窃,他还报案,吃多了撑的吧?
保卫干部笑了:我也觉得他是在放屁,是吃多了撑的!可我不能拦着失主报案,现在东西找到了,案子算是破了,剩下的事情我不管了,你把东西送还,怎么尽释前嫌消除屁的余毒是你俩自己的事。
我嘴上没说什么,心里暗自发笑:还尽释前嫌,就为这么一个破扳手?他老秦也忒小家子气了吧?
东西送还,秦木匠倒也没说什么,还特意解释:不是存心恶心你,我不闹腾一下,兴许就真找不回来了,自己掏钱补上,两天上班的汗就白流了,疼得慌。他说的挺实在。
在厂里丢了东西,去仓库领一个补上不就得了,肉烂在锅里都是国家的,木工班那么多师傅,谁都会帮你这个忙。我说的也不见外。
得,打住,我宁可花钱买一个也不会让人帮这个忙,社会主义就是座金山银山,我也不敢沾,也没有我老秦的份!说着,他把一张领袖像贴在墙上,口中念念有词:斯大林同志,请您老人家给我看着家伙什儿,看谁还敢拿。 瞧,说着说着,他的反动气焰又上来了,我不再搭理他。
我在食堂当伙夫,还被派了一个兼职,就是给一个半瘫痪的工友送饭。工友姓穆,就住在木工房旁边。穆工友的宿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,几层砖铺在地上,一层木板加上稻草就是床,一摞砖头算是床头柜,一个运机器的包装箱就是衣柜,里面放着穆工友的衣服鞋帽,整间屋里唯一的木器家具是一只小板凳。我天天进出他的屋,每一次都是止不住的难过。我打算给他添几件东西,至少有一张椅子,让穆师傅可以直起腰坐坐。
我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个申请,呈送给总务科长,递交时的恭敬虔诚如同申请加入党组织。科长表扬了我,小高同志你一直在照顾穆师傅,这是革命同志关心革命同志,做得好!现在你为他申请添加几件家具,更是对阶级兄弟火一样的爱护,更好!我虽然遭到了这么大的表扬,却并没有十分的高兴,因为时隔多日,也没有看见老穆的屋子里添了一草一木,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求人。
木工班的师傅我都认识,先去找班长。班长姓赵,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。一直在积极要求入党,觉悟很高,对阶级兄弟的感情也应该最深,我猜。
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,如果这个工作是组织上指派给我的,我就是晚上不睡觉,也给赶出来,可惜,小高你不代表组织。
为工人阶级兄弟做好事一定要组织批准吗?我问。
为工人阶级兄弟做好事当然不需要组织批准,可姓穆的能算阶级兄弟吗?他骂科长、拦截书记的汽车、往汽车挡风玻璃窗上泼粪,这是工人阶级对党的感情吗?他就是一个泼皮无赖滚刀肉!赵班长一句不让。
老穆他不是贫农出身吗?他有病以前没为社会主义工厂干活吗?国家现在没给他发放工人应有的福利劳保吗?至于他拦书记的车,连书记自己都没追究,你像条舔屁股狗似的在这里打什么横?!我实在是气不过,一口气说了好多。
打这些桌椅板凳不需要材料吗?这些材料不是国家的吗?没有科长点头,我敢动用这些东西吗?再说,做家具不需要时间吗?我上班的时间可是厂里付工资,我为谁干活,不得科长同意吗?赵班长说得义正辞严,我无话可说,被噎得只剩下了翻白眼儿。
我给你打!秦木匠在一旁发话了。
我有些不相信似地盯着他,似乎在问你敢?
我给你打!给工人阶级兄弟做件好事!他又重复了一遍。
您不用请示一下组织?我担心秦木匠的临时工身份,做这件事会不会……
工厂的材料,上班的时间,做的东西又给了生病的工友,党还能怪罪我?!组织上还能为这事开除了我?!他说得也蛮有道理。
科长不待见老穆,这谁都能看明白;书记怎么想的也不好说,别看他表面上对穆师傅做了些照顾,兴许他心里也认为老穆是个泼皮无赖?我提醒他。
你知道,过去好多年,别人也叫我泼皮无赖。因为我坐公交车从来是蹭车,多少回了,被售票员轰下车,还被拉去过公交总站。我就这么想,我反正一分钱没有,你愿意把我拉到哪儿就拉到哪儿,你把我轰下车,我就再上下一辆;送去派出所也没关系,正好有人管饭,关上几天也不打紧,还能借机会体验一下人民公安的专政氛围。坐火车,我永远不买票,怎么混出火车站呢?穿一身油腻麻花的工作服,腰上系上一条破皮带,别着一把锤子,冒充扳道工。并不是我好逸恶劳,而是那些个运动让我丢了工作,没了饭碗,所以我有权享受社会低保福利!我原本也是个懂规矩的谦谦君子,是穷把我变成了不要脸的无赖,青皮滚刀肉是穷人给自己裹上的最后一层本能。他一口气说了好多,虽然正和我的心思,可要是让旁人听了去肯定算是反动,我没再搭腔。
几天的功夫,一只箱子、一个床头柜、一张小桌、两把椅子摆放在了老穆的屋子里。特别有意思的是,秦木匠还给老穆做了一个肥皂盒,木质的,巴掌大小,连底带帮加上盖,六块小木板,木板彼此间榫卯连结,没有一枚钉子,打磨的细腻光滑,如同一方端砚。
秦木匠悄声告诉我:这可是好木料做的。
我捧着这个小匣匣赞叹不已:这么精美,赶得上工艺品了!
别看这么个小东西,用的功夫比那两把椅子不少。秦木匠说。
拿到外交部礼宾司当礼物送外国总统都够格儿,给老穆那个粗拉人有点儿可惜了,他使不出好来。再说他一个乡下人,哪里懂得什么好材质?我实话实说,秦木匠没再说话。
当我把肥皂盒送给老穆时,没想到,他捧着这个小匣匣,竟然流了泪:用心了,秦师傅用心了,多少年了,没有人对我这么用过心!
看着满屋的新桌椅板凳,我乐,老穆更开心。赵班长把这事汇报给科长,科长还真没把秦木匠怎么着。
有些事你不试试,怎么就知道不成?秦木匠如是说。他像是随口一说,可这句话在我心里翻腾了几十年——有些事你不试试,怎么就知道不成?
这事儿之后,我和秦木匠成了好朋友,时不时地凑到一起谈天说地,我慢慢知道了一些有关他的过去。秦木匠真不是一般人,念过大学,还是政法大学,毕业后留在学校里做教员,反右派的时候犯了错误,被开除公职,大学老师当不成了,在家里糊纸盒。
那时节有好多人被发配去了外地,我其实糊纸盒也没什么过不去的,至少每个月还多少有几个进项、有饭吃、有屋子住。虽然苦点儿累点儿,但比起那些坐牢的右派不知道强着多少倍。
我知道那些人遭的罪。我说,因为我们家也有右派。
就这么混着,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,真是熬不下去了,没吃的,别说粮食,连野菜草根都被挖绝了。好人都没饭吃,哪里有粮食给坏人糟蹋,根本就是断炊了,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年月的吗?
怎么过来的?
逮田鼠。
逮田鼠?
就是庄稼地里的耗子,田鼠肉可以吃,洞里的粮食更是宝贝。
哪有那么容易挖到田鼠窝?我在乡下生活过,知道挖田鼠洞不是人人都能干的。
当然是不容易,所以才说明我能耐啊!田鼠打洞多在高地势,洞口喜欢开在向阳的坡面……
你说的这些在乡下连小孩子都知道。我打断他的话,带着几分不屑。
光知道这些小儿科的知识当然不够,你还得搞明白田鼠的习性。
什么习性?
它的狼性。秦木匠像大知识分子那样往上推了推眼镜。
不是鼠吗?怎么又来了狼性?我头一回听说。
对,就是狼性,鼠要是成了大群,几个头鼠就会相互咬杀,弱一些的会被咬死,由强者留下来统领地盘。所以只要你在荒野里找到田鼠的残尸,这附近就一准有鼠窝。一大家子田鼠的窝,粮食少得了吗?我最多的一次,从洞里掏出来二十多斤。说到这些他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这些荒僻的学问,你是打哪儿淘换来的?我好奇。
看书啊,中国的书上没有,还有外国书那!外国有那种野外求生的杂志,专讲这些事。
你还认得外国字?我更加惊讶。
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,不过你不要对别人讲。
怎么混过来的呢?这麽多年?我问,几乎怀疑他是流窜在京的在逃犯。
大学肯定是回不去了,但是下力气挣饭吃还可以,扛大个儿、混铁路、打短工、当木匠,就这么一晃混了好多年。
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?就是干什么都能成。还记得你给老穆做的那个肥皂盒吧,多精美!当时我就想,以后你可以靠做骨灰盒挣饭吃。我半开玩笑地说。
回头我做一个送你,早晚用得着,贴上你的小照片儿,在八宝山的骨灰堂里保准与众不同!他的嘴也不饶人。
去你妈的!
他告诉我,他还有家室,太太和三个孩子。我近乎是惊愕,就凭你,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,还结婚生子?!
哪天请你到家里坐坐。他邀请我。
秦木匠的家在南城的一个大杂院里,三进深的院子至少住着有二十户人家,秦家住着两间南房,家里虽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,可收拾得挺干净。秦太太是个不大爱讲话的人,她给我们炒了菜,记得是摊鸡蛋和小白菜豆腐炖粉条。我和秦木匠在外间屋里喝酒,秦太太和三个孩子在屋外台阶上吃晚饭,窝头、面片儿汤、腌老咸菜。看着几个孩子蹲在台阶上啃窝窝头,我心里不是滋味,怎么就没想到给他们带些吃食来,那怕只是几块点心,一包糖呢!好多年以后,我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三个孩子蹲在地上吃饭的样子,每次想起来,心里都疼。
那天,秦木匠和我讲了好多的话。他告诉我,外面那三个孩子都不是他的。
我们是半路夫妻,三个孩子是她和前一个丈夫的。那男人是文革的时候被挖出来的,据说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,所以进了监牢。好不容易熬到从监狱里出来了,可是没了工作,为了养家糊口,掏厕所扫街道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,他的心思太重,做不到像我这样没皮没脸地活着,到了没撑住还是走了,是自绝于人民那种走的。孩子们的妈是小学老师,一个月才挣三十几块钱,三十几块钱,四口人怎么活?一开始,我只能是尽着力帮衬着她们娘几个,后来,后来就在一块过了。两个人搭帮总比一个人强弩着好些,饶是这么着,孩子们也是苦哈哈的,连件整齐衣裳都穿不上。没法儿,都是苦命的人,一块儿苦熬吧。秦木匠说这话时,眼里含着泪。
慢慢就好了,孩子们都会长大不是?我宽慰他。
我只盼着,能有个稳当点儿的工作,多挣几块钱,让孩子们吃得好些,穿得像个样子,也让他们地底下的爸爸放心。
会的,你有一身的本事,还认得外国字,总有出头的那一天。
后悔啊,年轻的时候,空想太多,自以为要以天下为己任,自以为要铁肩担道义,现在想想真是一个笑话啊!他端着酒杯,把目光投到窗外,放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中。天宇间,没有月亮,只有几颗模模糊糊的星,在遥远的天边闪着微微的光。
停电了,屋里黑黢黢的,他燃起了一只蜡烛,烛火在他的瞳仁里跳跃着,闪着光,很亮很亮。
你到底是犯的啥错误呢?我试探着问。
乱讲话呗,我年轻的时候可进步呐,是先进教师,作为青年代表净去区上开会——参政议政的意思,还积极要求加入共产党,心里想着维护党,嘴上给党提意见。
讲了啥?
我说,政协就是要兼听则明。
政协当然要兼听则明,难道不是吗?我没懂。
你懂什么叫政治协商吗?
知道一点点吧,不就是各党派出人,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国家大事吗?
既然是在一起商量事,就要知无不言,就免不住有个你对我错,就免不住有个你争我吵,就不能一刀切出来个谁左谁右,不是吗?他问我。
倒,倒也是。我支支吾吾地回答。
英语里有个词挺有意思,right, 翻译过来有三个意思——正确,权力,右侧。顾名思义,谁能保护民生?权力!保护民生又如何?正确!所以我为民生说几句话,给有权力的党提几条意见,怎么就成了坏人了呢?还结成了一个派?还是右派?他说得振振有词,我无以对答。
你不会是想给自己翻案吧?我战战兢兢地问。
绝不敢!可我还是盼望着一切都right!他坚定地说。
你是够反动的!我说。
几杯酒下肚,我告诉他我的身世。
据说我家祖上曾有不少实业,当然那肯定是靠剥削和压榨劳苦大众得来的!到了解放前已经完全破产,钱财归零。可是后来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,还是被冠上了资本家。当我知道自己属于资本家的狗崽子一类时,心中很是迷惑,如果连我们这种家徒四壁的人家也算作资本家的话,那资本家阶级的含金量一定不怎么高。
反右的时候,我的爸爸又很荣幸地被评为了右派。资本家加右派,文革的时候无可置疑地会被革命洪流荡涤,于是红卫兵小将访问了我家,相信在给我家每一个角落都做完内勤后,他们一定是失望至极,世上还有这么穷的资本家?!从小到大,我过的都是穷日子,可这不等于我是无产阶级,资本家出身、右派子女这些黑标签贴满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,永远比旁人矮着一头。后来我下乡当了知青,想努力摆脱这些,我拼命求上进,我想入党,我想改变自己的人生,也没得结果。后来,后来你都知道了,分配回城在食堂里当伙夫,一天混吃三顿饭,在这里和你喝酒,听你说反动话。
像你我这样的人,算是被贴上了一辈子抹不去的黑标签,只盼着咱们的下一辈别再继续黑着。不说别的,我只求别再来那些个运动,那些个革命,社会不再毁人,让人人循着一个合理的道儿走下去。他如是说,说得有点儿深奥,我这回没判断出来他说的话是不是反动。
一个社会,一个国家,老百姓日子过得是不是舒心,不一定全是看他们是不是住楼房开汽车喝牛奶吃面包,而是看他们是不是按照自己想要的活法儿活着,活得明明白白的。就好比眼前这蜡烛吧,点着了亮着,到将燃尽了,还是亮着,我就盼望着自己这一辈子能活得从头到尾都是亮的……他慢悠悠地继续说着。
你这些个歪道理都是从哪里听来的?和报纸上说的可不一样啊!我惊诧不已。
你知道的,我听得懂外国话,外面有一些电台……他毫不掩饰。
你偷听敌台!那里面放的都是反动言论!我紧张得失声叫了出来。
有些声音,不是你听不到,它就没有;有些道理,不是没印在报纸上,它就不存在。他似乎是说累了,不再开口,只是喝酒,我也不再讲话。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,那天晚上,可是喝了不少的酒。
分手时,我央求他,你教我学外语吧!
日子照常一天天地过去,后面发生了一件事,让秦木匠露了一回脸。
北京虽然地处北方,可夏天要是热起来,也照样能要人的命。那一年的夏季,北京热得邪门儿,天上仿佛挂着九个太阳,正午的时候,院子里的温度能上到40度。那年月,可还没有空调机,电扇都是稀罕玩意儿。可无论怎样热,工人们还是得照样上班干活,全厂够得上享受高温补贴的只有3个部门:食堂、司机班、铸字车间,每人每月4块钱。木工不算高温作业,尽管我们厂的木工车间在木板房里,那里比在烈日下暴晒更多着些闷热,屋里的高温能憋得人喘不过气来,可他们却领不到那4块钱。
木工班有8个人,他们闹情绪,他们发牢骚,他们向领导提要求——改善工作条件。班长赵师傅正在积极要求入党,他当然不准许班组里吹出来这样的歪风,全厂的工人不都战斗在酷暑中吗?厂长、书记办公室里也没有电扇啊!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还能讲条件吗?!赵班长义正辞严满身正气。工人阶级就是表里如一,人家不但嘴上说,还以身作则地干,抡锤凿榫砍锯刨挫样样干在前面,当他晕倒在工作台上时,脑袋距离那个飞转的电锯只有10公分远。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,总务科长赶到现场时,吓得几乎尿了裤子,好家伙,这要是出了工伤事故,别说今年的先进科室吹了,给我当科长的来个党内警告处分也是可能的!
木匠师傅们提出抗议:这个工棚里太热了,我们没法干活!科长搔着头皮想不出办法,这屋里满世界是锯末刨花,没办法安电风扇啊?再说木工不算高温作业,我也没有理由给你们的工棚实施降温改造啊!
秦木匠二话没说,拿着温度计到各个车间班组转了一圈,呈上测温结果:铸字车间36度,食堂38度,太阳直照下的汽车驾驶室40度,木工房42度。他问科长:这还不够吗?
科长摇摇头说:我按条例办事。
秦木匠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,狠狠地说:我操他妈条例!
那天整个下午,秦木匠没干活儿,他在厂里前前后后地转,晚上又在木工房里忙活了半宿。第二天一早,他把一张图纸交给了总务科长,那是个简陋无比的降温改造方案。木工房距离配电室不远,那里有一套冷却装置,用过的废水流进储水槽,再排入下水道。秦木匠的方案是在木工房的上方屋顶横纵架上几根塑料管,管子钻孔,再把储水槽里面的水扬程到屋顶,水进入塑料管,再从小孔里喷洒出来,给木板房顶来一个喷淋!并不多浪费一滴水,只是让水多走了几十米的路、扬了几米高的程。所有这些流水动力,一台小马达就可以带动,马达一天工作10小时,折合电费只有不到三毛钱。他特别在图纸上端标注了一个题目——三毛钱救工人阶级兄弟于水火中。
只花几毛钱给8个工人解决暑天降温,科长批准了。而且马上想到,要把这个成功的改革写进年末的工作总结中。作为有证明力的原始资料,他把图纸收进文件夹里,没忘把那个刺眼的标题用墨水涂黑。
总务科随后在木工房各处贴上了醒目的标语:
安全生产!
与天斗其乐无穷!
人定胜天!
秦木匠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段语录,贴在墙上以示声援:世间一切事物中,人是第一可宝贵的,在共产党领导下,只要有了人,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。
这回你没写反动话!我逗他。
那个按条例办事的科长整天除了喝茶看报纸说官话,他干过正经事吗?他怎么能代表组织呢?要是他老人家还活着,知道他的党里有这样的人做科长,还不得气坏了?那个差点儿丢了性命的傻冒儿赵班长要是加入了党,能为工人弟兄说话吗?秦木匠感慨。还是他老人家真正懂得咱平民百姓的疾苦!他用手指着贴在墙上的领袖语录,又找补了一句。
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啊!我点点头。
光有革命热情没有用,瞎嚷嚷也没有用,有用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!秦木匠如是说。
那个简陋得可怜的降温装置以后用了好多年,直到我离开了工厂,它还在。
国家开放考大学了,我用尽了所有的精力去温书,有好长一段时间,没去找秦木匠拉呱。
但是,我隐约间发现,他好像在偷偷摸摸地鼓捣着什么。下班后,他不着急回家,而是把自己关在木板房里,还搜罗来无数大瓶小罐的,我感觉,他有事!
这天傍晚,我推开了木工房的门,只见屋里天上地下的摆满了瓶瓶罐罐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水气味。
你在干什么?我问。
秘密!他煞有介事地回答。
秘密?跟我还有秘密?我拿话撩他。
不是对你保密,是跟你说了,你也不懂。他一副大人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。
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?我不服。
你知道前几天机修车间气焊加班赶活儿的事吗?
当然知道,食堂给做了加班饭。
他们人手不够,把我也拉去帮忙,我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。
什么蹊跷事?
他们的焊条缺货。
这有什么新鲜,焊条是紧缺产品,归国家统一调拨,咱厂经常断货。
你早就知道?他有点儿诧异。
全厂人都知道,可是谁都没辙。
我有辙。他又派头十足地推了推眼镜。
你有辙?我不信。
对,我有辙,焊条这玩意可以自己造,它的学问全在药皮的配方,几种原材料市面上都能买得着,只要搞明白了材料的比例,就能兑出来那种药水。
咱厂那么多八级工想不到,偏偏你聪明?我不屑。
不是想不到,是他们不想去想,有没有焊条跟他们有什么关系?
那和你有什么关系?你从什么时候起,爱起这个厂子来了?我挖苦他。
傻小子,商机,商机,懂吗?咱们这是国营大厂都缺货,那些街道小厂呢?乡镇企业呢?一根焊条市场上卖一块钱,可成本估摸着只需要一毛钱,要是我把它搞出来,不就发财了吗?他的眼睛瞬间贼亮。
发财?说梦吧?就算你搞出来配方,做出来焊条,你卖给谁去?谁敢买你的?你这算投机倒把!我毫不留情地给他泼冷水。
现在算投机倒把,以后也许就不算了。他话里有话。
怎么可能?都在共产党领导下?我不信。
我问你,你现在黑天白日的忙什么?
复习功课,准备考大学。
以前你怎么没动这个心思?
以前上大学是工农兵保送,没我的份,现在是凭成绩录取,机会平等。
同在共产党领导下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?
怎么会?我没想过。
这个社会要变,像你说的,变得机会平等。
你怎么知道的,从敌台广播偷听来的?我揶揄他。
你慢慢等着瞧吧。他诡异地笑着说,别老敌台敌台的,没准儿以后哪一天人民电台也播放美国之音了呢!他又找补了一句。
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《语录》,在我眼前晃动了几下,这就是我的秘密,你是唯一一个看见过它的人。
我接过来打开一看,红皮皮里原来裹着个笔记本,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计算公式、药物配方,对我来说,像是天书。我随便翻看了几页,丢还给他。
你别看不上这些个东西,可全是宝贝,兴许以后有一天就会变成钱,它就是我的变天账。他说。
拿《语录》的红书皮包你的变天账,你这反动本性一辈子都改不了!我笑着说。
红色思想与金钱财富并不是仇家!他说的话绝对是反动的,可又让人觉得挺哲理。
要是你以后真的研究出了这个配方,你会把它捐给那些有需要的穷人吗?我问。
这辈子,我总得给自己留下点儿什么吧……他如是说,没直接回答我的话。
你是个鬼,无论是在黑暗与夹缝中,还是在阳光与官道上,都能够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方法!我说。
不然,又如何呢?他问。
此后,我们各忙各的,他继续埋头实验,我继续温书备考。
后来,我真的考上了大学,要离开工厂了,去和秦木匠告别。
好好念书,咱们的好日子兴许快来了。他说,把目光投向了很远处。
一定,毕业后我还回到咱们厂子里,当厂长,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按条例办事的总务科长撤了!我嬉笑着说。
回不回咱厂的另说,当厂长就算了,你听过京剧《铡美案》吗?他突然转了话题。
啥意思?我有些云里雾里。
那里有段戏词不错,是包老爷唱给秦香莲的,‘赠你纹银三百两,带回家去度饥寒,教儿寒窗苦读书,千万读书莫做官。’这几句戏文算是我送给你上大学的礼物。他说得挺认真。
千万读书莫做官?我带着十二分的不理解,与秦木匠告别,与工厂告别,与那个懵懵懂懂的自己告别。
几十年过来,我走过了许多的路,跨过了许多座桥,看过了许多的风景,经历了许多的事,见识了许多的人。其中悟明白了的一个道理就是,做官须谨慎!因为做官就必须清廉,否则就涂炭了那个位置。可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,是普通人就一定带有人性的弱点,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受诱惑,不踏进泥潭。就算抵住了诱惑,就算没有踏进泥潭,德不配位的也大有人在,做一个像总务科长那样按条例办事的庸官,又有什么意义呢?
好多年以后,我回到城南那个大杂院去看望秦木匠,没见着人。街坊大妈告诉我:秦师傅一家早就搬走了,住进好房子里去了,听说他研究出来一种什么化学药水儿,发了大财。
90年代的作者
90年代的作者
作者:高峰,1956年生于北京,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、食堂厨师、印刷工人。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,后做儿科医生6年。1989年辞职经商,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,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。现已退休。
来源:新三届
(侵权联系必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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